在曹操64岁的那一年，37岁的孙权给他写了一封信。

那一年是建安二十四年（219年），距离赤壁大战刚过去11年。虽然曹操在争夺汉中的战事中败给了刘备，但他却联合孙权在樊城之战中击退了关羽。孙权还攻占了荆州的大部分 region，然后把关羽的头颅献给曹操，并鼓励他称帝。

在将孙权“称说天命”的信给内外群臣看了之后，曹操笑着说：

这孩子挺会找机会，把我往炉火上推啊！(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！)

▲曹操的画像，来自网络资源。

虽说他不是皇帝，但曹操那时距离皇帝的身份，简直就差一个名号了。

那会儿，曹操差不多把北方地区都拿下了。秦岭以北和长江以南的广阔地带，分别被刘备和孙权占了，不过那块地方的开拓程度还挺低的，人口、经济、军事啥的，要跟北方那些地方比，还差得远呢。

而自从在建安元年（196年）迎汉献帝前往许县后，曹操此后的政治造势越来越火热：

208年赤壁之战那会儿，曹操把三公都废了，重新建立了丞相制度，还冒头自己当了个汉朝的丞相，真是气势磅礴。

到了212年，也就是四年后，57岁的曹操在汉献帝面前，开始“赞拜不名、入朝不趋、剑履上殿”，这情景跟汉丞相萧何当年一样。

又过了一年，到了建安十八年（213年），在曹操的手下不断鼓动下，汉献帝被迫封了58岁的曹操为魏公，还赐予九锡，把魏国建立起来，定都在邺城。除了这些，魏国还占据冀州十郡，还设了丞相、太尉、大将军这些重要官职。

到了建安十九年（214年），曹操又搞了个新花样，把汉献帝封为“魏公（曹操）位在诸侯之上”，意图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地位。

可是曹操心还不死心，到了他61岁那一年（216年），汉献帝被逼着把曹操从公爵升为王爵，从魏公升到魏王，还不叫臣子，接了皇命也不拜。

到了建安二十二年（217年），62岁的曹操，已经身披天子旒冕，驾着金根车，骑着六匹马，享受天子般的礼仪待遇。皇宫中的车辆、旗帜、祭祀天地、宗庙、祖祀、腊祭，全部都按汉制办得整整齐齐。那会儿，曹操设立天子旌旗，出入都像个皇帝似的，警跸尽显威仪。此时的他，早已到达权倾朝野的地步，在礼仪上几乎跟皇帝没有差别，只差个皇帝的名头，没差多少了。

两年过去，到了建安二十四年（219年），孙权心怀鬼胎，趁机在斩了关羽、被曹操任为荆州牧之后，出于政治上的考量，立马给曹操写了一封信，鼓动他“劝进”称帝。这一消息一传开，曹操顿时心神不宁，反应也挺激烈的。

不过曹操挺聪明的，直到去世都坚持不称帝，从未迈出那关键的一步，没真正去做“篡逆”的事。

事情都搞定到这份上了，曹操为什么还不想自己称帝呢？

虽然曹操在称帝的路上越走越远，但他的大后方一直不怎么靠谱。

作为东汉末年的风云人物，曹操心里一直藏着个难以启齿的痛，那就是他出生在宦官家庭：他的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，曹腾先后经历了四代皇帝，被封为费亭侯，是当时最受宠的大宦官；曹操的父亲曹嵩继承了费亭侯的爵位，又通过贿赂，捐了“一亿万”，最终被封为太尉，曾一度坐上“三公”的位置。

东汉建立后，诸多世家大族风光无限，而掌握实权的宦官和这些世家逐渐变成死对头，关系变得紧张到不可调和的地步。到了汉末，天下大乱的导火索就源于公元189年，宦官和外戚为了争夺权力闹得不可开交，紧接着，十常侍宦官杀了当时的大将军何进，结果引发了董卓的起事，一下就把局势推向了全面动荡。

士族们觉得，东汉整个时期，宦官为了争夺权力，一直在打压士族，甚至还搞出了两次“党锢之祸”，把士人终身禁锢。长久以来，士族和宦官之间的关系就是死敌，针尖对麦芒。在这种敌对的格局中，士族们心里觉得，作为大宦官家庭出身的曹操，天生就带点政治上的缺陷。

尽管曹操一直试图摆脱这种宦官家族的名声拖累，他本身更是在汉末的董卓之乱中“首倡义兵”，并领兵作为关东联军的一份子协合进攻董卓，但是士族阶层仍然看不起他。后来，在与“四世三公”、作为士族代表的袁绍对战时，袁绍的下属、后来位列“建安七子”的陈琳在《为袁绍檄豫州文》中 ，就揭露曹操的家世说：

司空曹操：祖父中常侍（曹）腾，与宦官左悺、徐璜一伙搞妖邪之事，贪婪放肆，弄得民不聊生；父（曹）嵩，靠乞讨攒钱养家，利用赃款假借官位，带金辇璧，把货物输给权门，偷窃重器，败坏朝纲。

因此，陈琳在檄文里直截了当地痛斥曹操是“赘阉遗丑，毫无懿德，奸狡凶狠，喜欢搞乱制造祸祟”。虽然话挺难听，但大体上都是真话。

就算陈琳在袁绍败了以后，被曹操宽宏大量地免了罪，但那些士族阶层依旧对这位“赘阉遗丑”出身的乱世奸雄怀着很深的鄙夷。

▲陈琳因为揭露曹操的家丑而名垂千史。图片来自：影视剧截图

建安元年（196年）八月，颠沛流离的汉献帝被“独具慧眼”的曹操迎接到了许县（许昌），此后，曹操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，而在拥汉派的士族大夫们看来，挟持汉献帝的曹操“实为汉贼”，因此，从建安五年（200年）到建安二十三年（218年）的整整十八年间，拥汉派的士族前后三次发起了针对曹操的刺杀行动：

第一次刺杀事件发生在曹操迎汉献帝的第四年，也就是建安五年（200年）。那时，20岁的汉献帝刘协不愿再当傀儡，于是暗中密令董贵人的父亲、车骑将军董承，试图刺杀曹操。然而，这个计划被揭露，董承以及将军吴子兰、王子服等人都被曹操一并处死了。

在第一次行刺失败了14年之后，也就是建安十九年（214年），伏氏家族，这个忠心耿耿效忠汉朝皇室的家族，曾试图刺杀曹操，可惜没有成功。事后，曹操一怒之下，把伏氏一家一百多人都灭了门，斩了个干干净净。

在曹操临终前两年，也就是建安二十三年（218年），支持汉朝的士族少府耿纪以及司直韦晃也发动起义，试图刺杀曹操，但失败了。事后，这两人连家族都被夷灭了，三族遭殃。

虽然在十八年的时间里，曹操遭遇了三次刺杀未遂，但那些支持汉室的士族阶层还是一波接一波地起来刺杀，完全不怕家族被灭，这种胆气让曹操心里很受震撼。虽然他一路稳步推进着称帝的步伐，但心里清楚，他内部的局势其实并不稳固，很多士族只是因为他的威势和兵力才不敢反抗，实际上并不是真心服从。直到临死前一年，也就是219年，曹操还在“设天子旌旗，出入称警跸”，但他心里还是有些忧虑。

▲拥汉派不断发起反抗，这也成为制约曹操称帝的一大关键因素。图源：影视剧照

要是刘备、孙权不灭掉，这可是最大的外部风险所在。

建安元年（196年），献帝来到许县（许昌），曹操接连打败了吕布、袁绍等劲敌，然后又北上攻打乌桓，差不多把北方的局势稳定住了。不过到了建安十三年（208年），赤壁一战惨败，三国鼎立的格局就开始渐渐成形了。虽然此后曹操又连打马超、韩遂，占领了关中、陇右以及河西走廊，那南边的刘备就趁势夺走了益州（大致是四川一带），还和孙权划分了长江以南的荆州地区。

就在曹操“设天子旌旗，出入称警跸”的那个年份，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（219年），经过两年的激战，刘备终于打败曹操，占领了汉中，直指关中平原。同一年，为了争夺淮河流域，孙权再次出兵攻打合肥；趁着曹操忙于和孙权斗争的空隙，刘备的关羽也从荆州调兵北上，攻打樊城，还俘获了曹操的名将于禁。

虽说曹操和孙权急忙停火休战，紧接着孙权夺取荆州、斩杀关羽，也解除了曹军在樊城的包围，但同时，孙权的势力范围又再次扩大，包揽了从荆州到建康（南京）的长江中下游一带。在关中平原那边，掌管秦岭南部的益州（四川）和汉中地区的刘备，眼巴巴盯着这边。而在辽阔的长江战线，孙权的军队则隔江相望，形成对峙局势。

所以说，虽然曹操在内部大肆炫耀和打压那些拥护汉朝的士族，但在外战线上，刘备和孙权这俩最大的威胁始终没能彻底解决。这也算是曹操登基路上头一块大心病。

在曹操看来，虽然只差个皇帝的名头，但只要他不自立为帝，依然可以以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，用汉朝中央的正统身份去讨伐像刘备和孙权这样地方势力，仍然有一些舆论和道德的优势。不过要是真篡汉称帝，一方面他得背负“篡汉”的骂名，另一方面刘备和孙权也会跟着宣称自己为帝，这样一来，大家就都变成了平起平坐的地步，而他自己反倒会在舆论上处于劣势，被指责反而说不过去。

▲刘备和孙权之间的牵制关系，成为曹操想当皇帝的路上的绊脚石。图源：影视剧照

说到曹操的人生经历，起初他可没有什么宏大的理想，只想当一个忠诚的大汉皇朝的臣子，想扬名立万罢了。虽然时间一长，他的野心也越发膨胀，但心底那份挣扎一直没停过。

在曹操剿灭吕布和袁绍之后，关于他想要篡汉自行立国的猜测越来越多。到了建安十五年（210年），那会儿曹操的手下有人鼓动，说汉献帝得再封赏些地盘，于是，曹操一套假谦虚的样子拒绝着，一边又趁机写了一篇心里话，把自己的打算说明白了。这个东西后来人们叫做《让县自明本志令》，也有人叫它《述志令》。

在《述志令》里，曹操说，他年轻时候觉得自己“本非岩穴知名之士，怕被天下人看作平凡愚钝”，于是打算当个一郡的太守，想着好好治理政事，树立点名声，让当世的士子都知道他的名号。起初，他只是想做个太守，后来黄巾军起事、天下大乱，他升任典军校尉，也就更想着“希望为国家除贼立点功劳，追求封侯，想当征西将军，然后在墓道上题写‘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’”，这就是他的心思。

那会儿，曹操的志向从做太守，逐渐变成了要成为“为国家除贼立功”的“征西将军”。刚开始和袁绍他们一起组建关东军去讨伐董卓，曹操为了躲避祸事，一开始也不敢招募太多兵马。因为如此一来，兵力太多，容易和强敌正面冲突，要是因为兵多惹来更大麻烦，结果不好做。于是，在汴水那场战役，虽说动用了几千兵力，但战后返回扬州时，又重新招兵，补充到三千人左右，这也是出于他有限的志向，没有打算多招兵。

等到汉献帝到许县（许昌）后，曹操陆续打败吕布、袁绍，差不多把北方给掌控了。这时候，他胁迫汉献帝让自己做了宰相，心里的野心也越攀越高。不过表面上，曹操还说自己“身为宰相，做人臣已经挺高了，心里那点念头也差不多满足了。”

刚开始，曹操从心里渴望当个太守，到后来成为征西将军，心里还能算有点“爱国”的情感。图源：影视剧照

尽管在起初确实是一名试图忠心报国的将领，但随着地盘的做大、野心的膨胀，曹操已经越来越不满足，但在对外的叙事上，他仍然努力维护着自己“忠心为国”的“人设”，并且以忠心辅佐周成王的周公自拟说：

所以勤劳尽责地对待身边的人，看到周公拥有《金縢》这本书用来证明自己，怕别人不相信，所以如此表明。

但有人说，若曹操真心忠诚为了国家，就应该放下军队。曹操答道：“这可不行啊，怎么说呢？实在担心自己脱离军队后会被别人害了。考虑到子孙后代，又自己一旦失败，国家也就倒了，所以不能为了虚名而置身于实在的祸事，这事我不能那么做。”

在曹操的眼里，要是自己舍弃军队，那就难免会被别人找麻烦。为啥呢？他觉得为了自己平安和子孙后代，也为了“守护国家”，所以他才不想放下兵权，毕竟“慕虚名而惹实祸”，他不能那么做。

但之前说过的话已经说出口，自己一手打造的“忠心为国”的“人设”也早就传开了，这反倒成为了曹操心里的一个难题。年轻时，面对董卓废掉汉少帝、扶立汉献帝的事，亲眼见到董卓败亡，被众人唾弃，曹操曾经感叹：“废立之事，天下之至不详也。”所以，他心里面那份曾经的报国激情，以及董卓废立皇帝的悲剧结局，都在无形中约束着和提醒着曹操。

随着权势越发稳固，年龄一天天增长，他的野心也渐渐变得更大更狠了。

到了41岁那年（196年），曹操首先迎接汉献帝到了许县（许昌）。四十三岁时（198年），他击败了吕布。到45岁那年（200年），曹操在官渡之战中战胜袁绍。再到52岁（207年），他远征乌桓，差不多把北方统一了。

虽说在53岁那年（208年）的赤壁之战中败得很惨，不过，可能随着年龄增长，感觉到时间在流逝吧，所以那一年，曹操先是废了三公，然后自己就当了宰相。

四年之后，也就是212年，57岁的曹操在汉献帝面前，逐渐表现出“赞拜不名、入朝不趋、剑履上殿”的架势；又过去一年，建安十八年（213年），58岁的曹操被封为魏公，还得到九锡，建立了魏国；到了61岁那年（216年），曹操更是升为魏王，奏事从不称臣，接到诏书也不拜。

就在临终前三年，建安二十二年（217年），62岁的曹操开始“设天子旌旗，出入称警跸”，也就是说，除了没有皇帝的名号，他已经拥有了皇帝的一切，只差最后一步，差临门一脚罢了。

但实际情况却让他难以如愿，无论是支持汉室的士族不断进行刺杀行动，还是刘备和孙权时刻盯着他，甚至还有他心底那点对大汉王朝的愧疚感，种种因素都在阻碍着他迈向那最后的关键一步。

就在他打算让汉献帝晋封自己为魏公、建立魏国的时候，他先让手下的董昭偷偷去找那个被他叫做“吾之子房”的心腹谋士荀彧。可是面对曹操逐步露出的阴谋，作为支持汉室的派系，荀彧却回复说：“君子以德爱人，不该这样。”

曹操没想到自己最看重的荀彧，居然暗示反对他的称帝野心，搞得曹操相当生气。接着，荀彧就神秘死了。在他去世之前后后，曹操还一口气杀了孔融、崔琰这些士族，想让那些门第士族不敢再提出任何反对的声音。

▲ 曹操要称帝，差的就只是一个名头。图源：影视剧照

可是呢，曹操能叫曹操，关键还在于他那最后一刻表现出的冷静和自控。

于是，就在临死前一年（219年），当37岁的孙权给他来信劝他称帝的时候，曹操先是很得意，把孙权的信传示给“内外群臣”观看，于是，手下们又趁机鼓噪，其中曹操的属臣陈群和桓阶更是趁机上书劝进：

自从安帝时期以来，季家政权渐渐衰败，国家的统治几乎断绝，到现在这个局面，只有名义上的存在，土地和百姓都不属于汉家……太子殿下理应抓住时机，获得天下九成之地，忠诚事汉，百姓都在期待仰望，远近的人都在叹息惋惜。因此，孙权在远处自称臣子，这也是天命所应，应合天地之意，众乱中传声相应。臣愚见，虞、夏不曾用辞让，殷、周也不吝于惩罚放逐，皆因畏天知命，没有什么可让步的。

但曹操忍住了，关于称帝的想法，他最后公开向“内外群臣”表示：

如果天意属我，那我就算是周文王了。

就是说，要是天命真偏向曹魏，那他就当个“周文王”似的，让“周武王”——也就是曹操的儿子、魏国太子曹丕——去干他想干的事，反正最后也少不得他当皇帝那份光宗耀祖。

几个月之后，我说“吾为周文王”，建安二十五年（220年）正月，曹操在洛阳去世，享年65岁（虚岁66岁）。他一走，他的儿子曹丕就迅速掌权，没再掩饰心思，开始了篡夺大业。在“推辞”汉献帝三次“禅让”之后，魏王曹丕勉强答应了“禅让”，宣布取代汉朝，自立为帝，正式建立了魏国。

紧接着，曹丕对父亲曹操进行了追尊，把他封为武皇帝，庙号太祖，也就是说，魏武帝曹操就此诞生。

按曹操的心愿来讲，他最后死后，成为了他梦想中的“周文王”。

还是他儿子曹丕说的直接，在汉献帝的“禅让”仪式结束后，曹丕当众感慨地说了一句：

现在我算是弄明白了舜、禹当年禅让的事情了。

▲曹丕篡夺汉朝的江山。图片来源：电视剧剧照

公元265年，咸熙二年，也就是在曹魏建立45年后，司马懿的孙子司马炎借“禅让”之名，把末代皇帝曹奂推让下去，自己登上了皇位，并把国家改叫晋，曹魏就此灭亡了。

曹奂被封为陈留王，封地一万户，还被允许像汉献帝那样，保留天子旌旗，上书不称臣，受诏也不用拜。

在永嘉之乱期间（307—313年），陈留王跟着晋朝的人员南迁，衣冠南渡。到了326年，晋成帝司马衍封魏武帝曹操的玄孙曹励为陈留王，意在延续魏国的血脉。之后，陈留王国一直到东晋、刘宋时期，直至南齐时，才被废除。

所谓的帝业，最终变成了一场千年的空梦。

参考文献：

[晋]陈寿：《三国志》，中华书局，2009年版

王子今：《秦汉史》，中信出版集团，2017年版

易中天：《品三国》，上海文艺出版社，2018年发行

谭绪缵：《试析曹操不敢代汉称帝之因》，《湖南师大社会科学学报》，1988年第5期

王莉娜：《从“征西大将军”到“吾为周文王”——探讨曹操政治态度的转折》，《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（社会科学版）》，2012年第1期